《一一》箇中神髓，眾說紛紜。始終片中的世故龐雜，涉獵之廣，難以定性。要獨當一面，挑明一切，想必故作通透。楊德昌的作者觀察如此炫目，導演手法卻沒有更炫目。或者是立意夠明銳，調度再伸張力度，有鋒芒太露的風險。《一一》撇開這個風險，角色飽受風霜，敘事者卻沒有意氣用事，要鏡頭適當內斂，又潛有玄機。舉例縷述，其中幾段室內文戲，搬演了主角之一的簡南峻（吳念真 飾）和大田先生（一成尾形 飾）之間一動一靜，在把持視聽語言上，不帶虛飾，卻別具洞見。

《一一》

　　簡南峻、大田先生打開心扉始於圓山飯店，從表面上看，是雙方公司的代表洽談合作。暗地裏，前者公司只是借大田的名義挑唆銀行注資，但簡南峻是例外，他天性敦厚，於心不忍。有了微妙的局面，有了動機開幕。攝影先是交代空間的縱深感，鄰桌客人的虛影圍繞，是背景。備菜的侍應是中景，虛焦處理。前景是主要催生戲劇的面談，整個場景主次分明。

《一一》電影劇照

《一一》電影劇照

　　起初，畫面固定，側拍簡南峻婉拒大田先生的提案，腔調圓滑，盡可能不傷人。無奈他作態的痕跡太重，被大田先生當場識穿。如此轉折，鏡頭並沒循例切換成正反打，而是在簡南峻稍顯錯愕的反應頓了頓，再配合本來位於中景的侍應端菜上桌，緩緩橫移。橫移過後，兩人視線處於同一水平，角度也相仿，表明了兩人交涉平等。隨著大田先生開始言志，鏡頭亦投向他的舉手投足。假使導演想步步進逼，大可賣弄視角，仰拍大田先生高談闊論，令他超脫的形象遁形。然而，導演沒那麼偏激，相反，鏡頭不刻意升降或推近，演員的表現力得以在連貫的畫面中自然彰顯，不帶誇飾。加上背後的鏡面既折射了場內的身影晃動，又透現場外的動靜，沉浸式的視覺飾潤，流露得漫不經心。

　　承接下場，鏡頭以平滑的橫移交代簡南峻、大田先生完膳後上車，恰巧截取成較為對稱的中景構圖，奠定和睦的視覺印象，不偏不倚。車內，演員亮起現場光，光線昏黃為主，隱隱滲透一份緬懷、感性的情調。兩人在古典音樂響起後，如知己相認般，分享著自身的遺憾與迷惘，這種情調也得到了迴響。鏡頭固定如一，凝聚了時間，他們的坐位更由面對面變成並肩，距離顯然縮短，感情匯聚之快，一目了然。以至簡南峻打趣道，下個目的地，也許有些意想不到，便乾脆剪切到酒吧，不留懸念。

　　來到酒吧內，氣氛變奏多，調度更鬆弛。先以全景開局，擺脫了車廂內相對狹窄，容易感傷的封閉空間，但情緒沒有因視野開闊而肆意釋然。反之，舞台中央，歌手唱功業餘，鋼琴師照譜彈，古板乏味。就算鎂光燈拼命閃爍，也無濟於事。同一鏡頭，也囊括了台下，眾賓客背對或側向鏡頭，迴避著觀眾解讀。若非同桌，互相也毫無交流，似乎各自為政。人被如此佈置在環境，疏離感自然若隱若現。

　　接下來，鏡頭仍舊靜止，沒有擅自放大眾人的老氣橫秋，而是回歸到主角身上，採納腰部以上的典型中景，對準吧枱邊，兩人慵懶的對話戲。大田先生好奇簡南峻，有沒有學樂器，簡南峻否認，又反問他。看似閒聊的發問，到了下一個畫面，便有了生動的解答：大田先生搖身一變，上台邊彈邊場，歌聲、琴聲都嘹亮動人。機位稍移，微調了角度，以此區分先前建立場景的鏡頭，但景別相差不大，一貫沒有特寫強調任何人的風采。本來靜態的群眾在相若的位置，或是搖擺，或是擊掌，充滿動感。這樣一來，前後反差之大，令情境煥然一新。

《一一》電影劇照

　　延續著昂揚氣氛，切到熟悉的中景，構圖勻稱，酒保和簡南峻攀談，大讚大田先生討人喜愛。難得一見的近景介入，正面拍大田先生忠於自己的一面。借此放大了他在歡呼聲中表面上錯配的神態：幾乎肅穆，沉著下心來，演奏低鳴一般的《月光奏鳴曲》。那是導演在暗中指揮，要把持觀眾的期望，意境新鮮。鋼琴聲繚繞了一陣，旋律飄渺如夢，渲染著流動的憂傷。轉眼折返簡南峻，構圖照舊但酒保已離場，背景就空蕩了許多，若有所失似的，是調度的有意為之。對照大田先生上一個鏡頭也是單獨呈現，突顯雙方都有別讓的孤獨，心底有慨嘆，只能暗地咀嚼。

　　簡南峻、大田先生共處的片段，在此告一段落。短短幾場戲，已韜光養晦，看似一味拒絕暗中較勁，實際上收放自如。有時顧及全局，捕捉了現代化的人間煙火。有時框住了畫面基調，卻不主宰觀眾取向，僅僅用分寸來界定角色之間的距離，是《一一》從容的氣脈所在。視聽語言之所以倚著「語言」自居，就在於其靈活、充沛、迂迴的可能。